今年迎来了三联书店五十大庆。如果以三联的前身生活书店、新知书店、读书出版社计,则寿不止此,而是超过了六十。年满五十或六十,自然是历史悠久的老牌出版社了,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之为旧邦。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”,旧新相对,利用旧的根底,达到新的途径、新的统一。五十知天命,天命所在,乃为维新。究三联五十年的发展历程,维新二字,当之无愧。观昔验今而知来,下一世纪的三联,亦必以旧邦而获新命,焕发光彩。
出版社绝非可有可无,它于国家的文化发展,社会进步,学术繁荣,关系甚大。一个国家是否现代化及其程度的高低,出版事业的兴旺繁荣与否,是标志之一。清末维新,西学东渐,出版机构起了重要的作用。出版界诸先驱,所着眼者,非只是一书一卷的出版,而实为中国近代化现代化事业躬身实践者之所为,所以成就更大。及至后来,中国出版事业之兴旺繁荣,集中表现于上海。上海之成为全国的文化中心,其一个标志,是上海占有全国出版事业的百分之八十,冠绝全国。上海的出版家可以此为骄傲。
三联前身三个出版社,崛起于三十年代的上海。形势所决定,登场便出手不凡。惨淡经营之中,出了许多好书,使人耳目一新。厥后三店合并于香港,亦夫形势所决定,以其新思想新文化影响于全国。三联及其前身之创业者,其所着眼,亦夫是中国的进步,他们也是中国现代化事业的躬行实践者,受到人们的尊敬。
五十年来,三联的出版物,林林总总,都数千种,品类繁多,各得其用。如果用一句话去概括它的功用,可以说是:传播知识,开启民智,提高学术。此三者皆永无止境,须坚执以赴。我想三联的出书方针,见其书目似是中西并重,新旧兼顾。换言之即所谓兼容并包,学术自由。三联的胸襟,正如蔡元培之被称为古今中外派。而古今中外派的思想由来,乃在于蔡元培标举的《中庸》之道:“万物并育而不相害,道并行而不相悖。”王国维说:“学无新旧,学无中西。”这是讲学之为用的至理名言。三联之维新,正由于深明此理,大通世界,上下古今,乃兼容而并包之。出版社自不同于大学,不同于当年蔡元培领导的北京大学,然蔡元培认为大学的首要职责在研究高深学问;一家以学术为重的出版社,出版学术著作,推进高深学问的研究,是职责所在。推进高深学问研究,而不采兼容并包,是自塞门户。三联没有闭目塞听,其命维新,是所贵者。
出版社的任务,除了提高学术,如前所举还须传播知识、开启民智。这较之于提高学术,可说是责任更重。民智不开,百事无从。物质先进,文化落后,遑论国家之现代化?昔年所谓清末维新派,最大的成绩,就是坚执开启民智,毕生以赴,这恰恰是所谓革命派未曾去做的。感谢维新派的努力,通过他们的报纸、杂志和书籍,民智得以大开,为其后的事业创造了条件,昔梁启超在上海办的《时务报》,谓之为“在报中为中人说法”,因而主张通俗化,容许“中西比附”。姑勿论梁启超所谓“中人”的提法是否妥当,读者层次不同、知识差异应有不同的读物,别其深浅,这个道理则是对的。移之于出版社,所谓中人层次的读者,无疑数量众多。三联出书,有一大类为此种读者而设,功用甚显,其命维新。
中国以典籍丰富、读物众多著称,此诚足以骄傲。然较之今世,其所未备,亦是显然。无论如何,今世之书,其类别,其内容,丰富多了,经史子集四部之不能涵盖,是明摆着的。今人须要了解的知识,须要读的书,远远过于古人。如此,各类出版社的任务,三联的任务,较之古昔,重多了,这也是明摆着的。
在各类出版社林立的今天,我所尤称道于三联者,还可标举二端。一是三联未曾去盲目追求“大”,跟随整理古籍搞大而无当不断重复的什么丛书、全书之类。二是不去出版只图赚钱的书。三联始终是一家严肃的出版社,出书严肃,临事以敬,旧邦新命,为读书人所爱。愿三联永葆其新命。